小时候我家弄堂口有个炒货摊,说得准确一点,也许该称为炒货铺,因为它有间不大的门面,离门不远有道板壁,板壁后是工场和居室,板壁前则除去走道,便几乎全给货架占了,货架上摆放着自产自销的各种炒货,有花生、黄豆、松子和西瓜子、香瓜子、南瓜子以及小核桃、香榧子等等。货架的一小部分从屋内延伸出来,摆到了门口的马路上。
然而不管是否准确,大家都依然叫它炒货摊。究其原因,也许是习惯使然,也许它在某些地方,也确实很像个炒货摊。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妇,30来岁,绍兴人。
“绍兴亨冷头!”———附近一带的大人们在见到这对夫妇时,常会学着用绍兴话响亮地喊道,并且还有意将“亨冷头”三字念得很重。大人们这样打趣时,我们这些小人在一边听着,只觉得“亨冷头”一词确实有趣,至于它究竟如何写法,又作何解释,却至今仍不能吃准。
“来来来,三分一包,刮勒松脆,的的刮刮,正宗绍兴特产,绍兴山北盐炒豆!”———每天每天,摊主夫妇总会选择适当的时机,站在门口,轮流着朗声吆喝。他们经营的炒货,品种其实很多,但在这一连串如同机枪一般喷发出来的“广告词”中,却总是突出地宣传着一个品种,这使我颇有些疑惑不解。等到以后读过鲁迅的《孔乙己》和《社戏》,更是把许多问题想到了一起,诸如“山北盐炒豆”和“茴香豆”一样,都是蚕豆做的;鲁迅小时候曾和伙伴们一起,在船上欢乐地煮吃蚕豆,那么绍兴是否是一个盛产蚕豆的地方?人们若多吃蚕豆,是否会特别聪明呢?
“来来来,刮勒松脆……绍兴山北盐炒豆!”———当摊主夫妇朗声吆喝的时候,我们这群尚未入学的孩子,也会跟随着一起吆喝,并且从未受到过责备或劝阻。现在想想,我们那时不过是“鹦鹉学舌”,对许多词语都并不理解。例如“山北”一词,一直要到我念过几年《地理》后才从一本书上得知,绍兴位于会稽山以北,故旧名山阴,“山阴”意即“山北”,而在此之前,我还一直误以为“山北”是绍兴的某个地方。
读书明智,然而同样是书,有时也能给人一些错误的东西。譬如这对绍兴夫妇的炒货摊上,天天都摆着几本旧书,遇有顾客买货时,便撕下几张,将它们叠成一个三角包。这些包炒货的旧书纸,起先我并不在意,但是入学以后,随着识字渐多,忽然便来了兴趣。从此每当我吃着那“刮勒松脆”的豆子时,总要一字不漏地读读那纸上的文字,就像要连豆带纸都一起吃下似的,贪婪得很。特别是有一次我见那纸上印着的故事生动有趣,于是为了多看几个,又前往摊上买了三包豆子,这个消费量可是前所未有的,因为我一向对零食较少兴趣,即使是这种滋味既佳,名声又响的“山北炒货”,历来也只是隔三差五地买一包尝尝。
我至今仍记得那些吸引过我的故事,全都描写一个叫徐文长的绍兴人,如何聪明机智,行侠仗义,又如何爱开玩笑。平心而论,其中有的故事还颇能弘扬正气,并可以增智益慧,而有的却低级、庸俗,如写徐文长化名“都来看”戏弄盲人的故事,写他事先伪造证据诈人钱财的故事,都令人颇为反感。尤其当这些错误的信息输入头脑后,很长时间,我都一直以为这个大名鼎鼎的徐文长,无非是个爱耍小聪明,喜欢恶作剧的读书人,直到年岁再长,读书更多,才逐步纠正了以往的错误认识,而此时再回头想想昔日读那些旧书纸时的情景,就不免要哑然失笑于童稚的无知了。
自上中学后,我便很少再去这个炒货摊,后来我家几经搬迁,那就更难再见到它了。它原本位于上海北区的一条“弹格”路上,与附近的老虎灶、茶馆店、烟纸店、豆腐店、大饼摊等一起,呈现着都市商业街的热闹和兴旺。“文革”中偶然走过时,我望之再三,它已经不复存在。几年前听说又重新开张,闻之甚喜。确实,要说自己同读书写作,同绍兴和绍兴籍名人的感情,那么追溯起来,大体都可追至这个普普通通的炒货摊,这也许正是我至今不能把它忘怀的重要原因,何况它又“的的刮刮”地联结着我的童年生活。为此我想,人生的道路不管是短是长,恐怕都得经过一些既是“终点”而又是“起点”的地方。譬如这个炒货摊,它对于我的蒙童生活,可算是个终点,而对于我启蒙以后的人生,又可算是一个新的起点。
人生可真有意思呵!(插图小小)